晨雾还未散尽时,我总爱站在老屋的青石阶上眺望田野。远处的阡陌像被谁泼了浓墨,墨色里晕染着金黄的油菜花与嫩绿的麦苗,偶尔有白鹭掠过水面,惊起一圈圈涟漪,将倒映的云影揉碎在稻田深处。露水沾湿了草叶,风过时送来泥土混合着青草汁的清香,这种带着生命律动的气息,让我的记忆里永远定格着这片土地的轮廓。
春日的田野是最富生机的剧场。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,沉睡的田垄便苏醒过来。戴着斗笠的农人弯腰在田埂间穿行,竹耙划过泥土的沙沙声与麻雀的啁啾此起彼伏。新翻的泥土泛着湿润的光泽,像刚拆封的宣纸,等待被细密的稻种填满。我常看见老张头蹲在田边,用拇指和食指捻起泥土对着光观察,皱纹里盛满对土地的熟稔。他的小孙女追着风筝跑过田埂,红扑扑的脸蛋沾着草屑,风筝线轴上的铜钱随着摆动叮当作响,惊得几只麻雀扑棱棱飞向天空。
夏日的暑气总在午后最盛。蝉鸣撕扯着灼热的空气,稻田里的蛙声却像永不疲倦的鼓点。农人们戴着草帽在烈日下挥动镰刀,汗珠顺着脊背滑落,在晒得发烫的稻穗上砸出细小的水花。最热闹的要数傍晚的荷塘,几个扎着蓝布围裙的妇人弯腰采莲,藕节断裂时溅起的水珠惊散了荷叶上的蜻蜓。她们把沾着泥浆的莲蓬递给挑担的汉子,竹扁担压弯的弧度里,我看见月光正悄悄爬上田边的老槐树。
秋收时节的田野是金色的海洋。稻浪翻滚着涌向地平线,农用车碾过田埂扬起细碎的尘土,惊醒了睡在稻草堆里打盹的狸花猫。晒谷场上的稻谷铺成厚厚的地毯,孩童们赤脚踩上去,金黄的谷粒便顺着脚趾缝簌簌流淌。最难忘老李家院前的晒秋,竹匾里铺满红辣椒、玉米棒和刚摘的柿子,晚风掠过时,整个院落都在摇晃,像悬在空中的万盏小灯笼。当收音机里传来丰收的欢呼声,连炊烟都带着甜味。
冬日的田野褪去华服,却显露出另一种生机。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瑟缩,却依然倔强地挺立着,像无数把锈迹斑斑的铜剑插在雪地里。农人们戴着棉帽在田垄间检修水利设施,冻红的鼻尖哈着白气,铁锹与冻土碰撞的声响格外清脆。清晨的薄霜凝结在草叶上,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,惊醒了洞穴里冬眠的蛇类。最动人的是除夕夜的炊烟,家家户户的灶膛火光映红半个天空,飘散的炊烟在冷空气中勾勒出蜿蜒的轨迹,仿佛大地在用呼吸与星辰对话。
暮色四合时,我常坐在田埂的石头上远眺。晚霞将云层染成绛紫色,归巢的鸟群剪开橙红色的天际。远处村庄的灯火次第亮起,像散落在田野上的星子。风起时,稻茬地的泥土又泛起湿润的气息,我知道再过不久,新绿又会从土地深处萌发。这片土地教会我,生命的轮回从不在日历的刻度里,而在每粒种子破土而出的倔强中,在每滴汗水坠入泥土的瞬间里,在人与土地永恒的对话中。